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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师兄就送到此处吧。”

少年系紧了背上的剑,辞别了前来送行的山门前的师兄,在后者满脸担忧的表情中远去了。

少年走远后,那师兄叹息一声,随后似是觉察到身后有人,他回头一看,赶忙行礼道:“见过空谷师叔。”

鬓角已经发白的空谷对他微微点头,然后道: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,他终究是要下山的,你拦得住一时,拦不住他一世。”

那弟子面色微苦:“弟子只是希望他能够一生平安喜乐,当初天泉师弟离山前,特地托弟子要照看好他......”

那弟子忍不住叹息一声,空谷只是摇摇头,两人看着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,久久没有离去。

......

东方宝儿——或者现在应该叫他东方复了,当初的半大孩子,如今已经是个能够独自行走江湖的少年郎了,他一袭青衣,背上系着掌门传给他的宝剑。

而他此行出山的第一站是江南,倒不是为了重走他师父玉枢真人的成名路,而是因为他要此地见一个人,上官世家的少主,上官北苍。

来到上官家,东方复找到了门房说道:“这位小哥请了,不知上官少主可在家中,贫道有事想见他一见。”

那门房本来见对方仪表堂堂,还以为是何方才俊前来拜见,谁知道一开口竟是来找上官北苍的,顿时脸色难看了起来。

“对不住,这儿没有这个人。”门房很嫌弃地摆摆手,然后退了回去,低声吩咐了门口的守卫不要将人放进来,随后便消失了。

东方复在门下等了一会儿,不见对方出来,那护卫眼中又多含不屑之色,他只得叹息摇首,暂且退去,而后再另想办法了。

来此之前,他也打听过上官家的情况,作为拥立新帝登基的一分子,上官少钦手握从龙之功,上官家本该是前途无量才对,可叹这家里偏偏出了个倒霉继承人上官北苍。

上官北苍是戴罪之人,又是上官家铁打的继承人,这就导致了这是个没有未来可言的家族,此事传开之后,笑话他们家的人不知有多少。

平白让自家的登高阶梯折了,上官北苍这个少主在家里的日子肯定不怎么好过,但是东方复没想到,对方竟然已经到了连外人都见不得的程度。

若是平常,遇上这样的事情,他自该知难而退了,毕竟这是别人的家事,他过分参与恐怕有挑衅之嫌。

但此刻东方复却别无选择,他必须见到这个人,然后就当年之事向对方问个清楚。

只是他还没有想到办法见到上官北苍,就已经先有人找到了他。

“你是青城弟子?”

巷道中,前后拢共八人将东方复的路给堵住了,为首之人冷声道:“我认得你身上那把剑,那是玉枢老道的兵刃!”

东方复抬头看着这些人,他既然选择带着师父的剑出山,就没有想过隐藏自己的身份,这些人来问,他倒也不怕回答。

“不错,”东方复作揖稽首:“贫道云夕,家师玉枢真人,不知几位有何见教。”

东方复拜入青城门下,正式入门后便取了道号云夕。

“果然是青城派的,你们还敢下山!”另一汉子怒道。

东方复目光微凝:“哦?不知我青城派可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,竟使得诸位不许我青城弟子在江湖行走?”

“还敢狡辩!”那汉子怒目圆瞪:“那与魔教妖女同流合污,滥杀江湖同道的天泉不就是你们青城派的弟子吗!哼,听说那小子也是玉枢老道的弟子,如此说来,你还是和他同一脉的师兄弟啊。”

几人面色不善,似乎有要动手的样子,东方复冷声道:“诸位慎言!我师兄天泉为何会受那妖女驱使,至今还未有个说法,你等这般肆意将诸多罪名加在我师兄身上,是觉得我青城派无人吗!”

说话间,东方复身后的宝剑悍然出鞘,那几个汉子对视一眼,厉声喝道;“不必跟他废话!青城派杀了我们兄弟,今日就先讨点利息!”

八人拳脚打出纷纷打出,劲风压得路边花草抬不起头,四面八方皆是敌手,东方复冷眼一瞧,冲霄而起的宝剑忽然一分为三,如流星般砸落在地,激起的风浪直接就将他们通通掀翻了出去。

一招之间,围攻上来的汉子全都吐出倒飞出去,东方复收剑入鞘,看着那几人在地上打滚哀嚎,他淡淡地道:“今日之事,贫道放你们一马,如若日后再让贫道听见你们对青城派恶语相加,当心贫道剑下无情。”

话音落下,东方复大步走出了巷子,片刻后,两道人影闪现,看着周围这八个滚地虫,其中一人颇为不屑地道:“三教九流的货色,果然指望不上。”

另一人则道:“倒也不见得,那小子的武功的确在我们的预料之上。”

那人又道:“不妨事,青城派的仇人遍天下,若是他老实在山上窝着,咱们也拿他没办法,可他既然下了山,那就怪不得我等不顾道门情义了。”

两人对视一眼,其中一人脚下一点便踏着墙壁上了屋檐,片刻就不见踪迹,另一人留下,目光一扫周遭告饶不止的八人,冷笑一声拔出剑来,数道剑光落下,那八人已经倒入血泊再无声息。

这人收了剑,同样是脚下一点,踩着屋檐远去,若有识货的人在此一眼便能够看出,这两人使的都是道家武功。

东方复还不知道他已经被人盯上了,他在上官家的宅院外绕了几个圈,发现这院子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守备严密,如果是他,躲开旁人的眼睛翻墙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
说做就做,东方复先找了一家客栈歇息,等到入夜之后,他悄悄潜到了上官宅院的墙根边上,然后轻松地攀了过去。

他一边贴着墙根隐匿身形,一边开始寻找少主上官北苍的住处,可他才刚潜入没一会儿,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破风之声。

心中警铃大作,东方复果断向边上翻滚躲闪,砰的一声,一颗石子打在了他之前的落脚地,整齐的石板地上赫然出现一片龟裂。

东方复心头震惊,他回头看去,有一蒙面人蹲在墙头,目光正死死地瞪着自己。

“你是何人!”东方复冷声问道,他心想,此人若是上官家的高手,没必要这身打扮,对方下手如此狠辣,若非与上官家有仇......便是与他有仇!

“青城弟子,哼。”那蒙面人冷笑一声,随后拔剑就杀来,一剑斩落叫东方复身边的墙壁倒塌大半,是一点儿不顾及会引起上官家的注意。

东方复暗道不好,他是偷偷潜入,被人逮住了肯定说不清,于是他并不恋战,而是且战且退,找准时机就向后躲开。

两人一追一逃,仿佛是完全没有将上官家放在眼里,东方复一边逃一边惊讶于后者的武功。

多年前朝廷和江湖势同水火,连番用计之下,江湖正道那是五劳七伤,但比他们更惨的其实是魔道,因为魔道第一门玄天教旗帜鲜明地造反了。

朝廷在镇压叛乱之际,同时也顺便利用大军清理北地魔道,一时间魔道损失惨重,曾经榜上有名的大势力十不存一,勉强苟活下来也不复曾经的辉煌了。

所以近些年来,魔道几乎销声匿迹,江湖上再看不到几个武功高强的魔道中人,都担心被锦衣卫抓了现行,所以一个个都藏着掖着,就差挖个洞给自己埋起来了。

因此人武艺不俗,所以东方复猜测对方应该来自正道宗门。

他有意试探对方出身,可惜这是上官家的地界,他们一路打过来,已经闹出了不小的动静,他必须抽身了。

“想走?没门!”

那人似乎看出了东方复的心思,手中突然变招,剑锋指天,剑气踏地,气旋分阴阳,化作明暗光幕,如一张大网将东方复罩住。

“道家武功?!”东方复大吃一惊,他万万没想到,对方居然是道门弟子。

“嘿,不过如此嘛。”

眼看东方复被自己轻易拿下,那蒙面人忍不住出声嘲讽道,他本想着拖住对方,等到上官家高手赶到,对方自然没有活路。

可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,这东方复武功虽然不错,但也没有高到叫他为难的程度,既然他自己就能够杀了这小子,何必要假他人之手。

那蒙面人低声自言自语道:“师兄就是想太多了,天下道门弟子众多,我今日杀了他就走,鱼入大海,谅他青城派本事再大,又如何找得到我,哼。”

几经思量,蒙面人心中已有成算,他冷笑道:“小子,要怨就怨你是青城弟子吧,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!”

话音落下,这蒙面人持剑杀来,东方复被那怪奇阵法困住,躲也躲不开,眼看就要被对方得手,便在这要命的时刻,黑暗中忽然传出两个字——

“救他。”

蒙面人将要得手之际,忽然一道刀光闪落,将他震退的同时,也将困住东方复的那张大网给破了。

“该死的,什么人坏我好事!”那蒙面人有些气急败坏地道。

东方复劫后余生,忍不住朝着刚刚出声的方向看去,只见黑暗中缓缓走出了两个身影,其中一人身着华服,但容貌憔悴,明明是个青年人,但眼底一片苍凉,却比那八旬老翁还要没有活力。

另一人身披斗篷,头戴斗笠,全身上下藏得紧密,不留给人一点可以探究的空间。

两人现身之后,并未在乎那蒙面人,而是自顾自地谈论了起来。

先是那神秘人说道:“小子,我们护着你那是上头下的命令,可不是来给你打下手的。”

那华服青年则答道:“放心,我并非不知好歹之辈,只是你们要护我性命,我若不配合你们也麻烦,今日你帮了我,终归也是方便了你们。”

“牙尖嘴利......罢了,今日本官心情好,便如你所愿吧。”

那神秘人呵呵一笑,随后向前走来,他缓缓解开了身上的斗篷,摘掉了头顶的斗笠,那神秘的面纱之下,藏着的是一件银色的飞鱼服,袖袍之下,那把锋利的绣春刀仿佛揉进了月色,正散发着淡淡的寒光。

“锦衣卫?!”蒙面人失神道。

东方复看着这突然现身的锦衣卫,也是微微攥紧了拳头,他一家皆为锦衣卫所杀,彼此间有着血海深仇,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事情,他还太弱小,根本不可能是这些人的对手,他能做的只有咬着牙蛰伏。

“你命好,”那锦衣卫挽了个刀花,将绣春刀架在了肩膀上,笑着道:“衙门如今改规矩了,似你这般江湖小卒,杀了不计功劳,本官今日可以放你一马......滚吧。”

那蒙面人一愣,旋即大怒道:“狗官!大言不惭!你以为你能够——”

话音未落,只见月下一道银芒闪现,那锦衣卫三两步间突至蒙面人跟前,手起刀落便见一抹血花绽放,一道剑光落在地面,一条臂膀飞向天空,那蒙面人捂着伤臂向后骤退,锦衣卫却止住了脚步。

“还有帮手,呵——”锦衣卫冷冷地看了眼墙头上持剑而立的另一位蒙面人,只是冷笑道:“归鸿剑法,原来是昆仑派的弟子,怎么,不好好在昆仑山给那向老匹夫守灵,跑到江湖上来掺和事了?”

那断臂的蒙面人向后一跃落在了墙头上,听见这锦衣卫的话,立刻是怒道:“狗官,你安敢辱我师父!”

昆仑派的向随风不久前过世了,作为和昆仑掌门并称“昆仑二仙”的两大高手之一,向随风当年在和千面法王的一战中落下了暗伤,被病痛折磨了数年之后,终于是积重难返过世了。

这蒙面人看来就是向随风的弟子,他断了一臂,如今又怒火攻心,只见他是两眼赤红,颇有入魔之象,他身边那人赶紧拦了他:“师弟,事不可为,你有伤在身,先撤。”

“师兄——好吧。”蒙面人不甘地瞪着眼,最终还是跟他师兄一道逃离了此地。

“呵,功夫这么烂,口气倒是不小,”那锦衣卫嗤笑一声,缓缓收刀入鞘,回身从那华服公子身边走过时,停下了脚步:“今日之事你可是欠了本官人情,要还的。”

华服公子轻轻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
那锦衣卫说完之后,重新披上了斗笠黑袍,很快就消失了黑夜之中,华服公子则上前两步,将东方复从地上拉了起来:“没事吧。”

“......多谢公子出手相助,”东方复道谢之后,忽然道:“你我素未谋面,公子却愿意求那锦衣卫救贫道性命,恕贫道冒昧,公子可是上官少主?”

“......少主二字不必再提了,道长称呼在下名字便是。”上官北苍摇摇头道,他这份淡然,似乎早已经将一切看开,可看他眼中那份疲惫,又好似从当年之事未走出来。

上官北苍看了眼东方复的佩剑,眼神复杂地道:“我认得这把剑,当年玉枢真人来过府上,我有幸见过他的风采......你是他的弟子?”

“贫道云夕。”东方复稽首。

“看来我没猜错......再看你的年纪,你应该是那人的师弟?”上官北苍的眼神更加复杂了些,他口中的那人是谁,不必言明,他们都是清楚的。

东方复深吸了一口气,正色道:“公子聪慧,贫道便不再拐弯抹角了,我师兄天泉身死之前,曾在东都逗留,贫道多方打探,得知彼时东都局势复杂,有林刘方三家在东都争权夺利,我师兄不慎卷入其中,还与当时同在东都停留的上官家有了些过节。”

上官北苍看着他道:“你师兄死于峨眉派之手,此事江湖皆知,你来寻我也是无济于事。”

东方复沉声道:“贫道明白,但是贫道不愿师兄死后受人加诸恶名,贫道想查清楚,师兄究竟为何会和那魔道妖女同路,又为何会与她一起杀害了诸多江湖同道,以至于被逼上绝路,最后无法回头。”

上官北苍沉默了良久,最后说道:“今日你能得救实属运气,下回那昆仑派卷土重来,你未必还有这样的好运,别忘了,当年昆仑弟子被魔道妖女钱小小杀了多少,这些血仇记在了妖女的身上,也记在了你师兄身上,如今更是记在了青城派的身上,回山去吧......我奉劝你一句,有些事糊涂一些也未尝不可。”

东方复目光一凝:“如此说来,上官公子果然知道些什么,对吗?还请直言相告!”

上官北苍看着东方复,一瞬间,仿佛是看到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青衣小剑。

“......你找错人了。”

上官北苍终于开口,但这话却并非单纯的推诿,只听他又说道:“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蛋而已,你若想要找出天泉道长叛离正道的真相,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够给你答案。”

“是谁!”东方复急切地问道。

“逍遥派,月离风。”上官北苍一字一顿地说道。

“是他?”

东方复大吃一惊,心头浮现了些道不明的想法,此人的名号他是知道的,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清楚,因为此人的师门前辈,杀害了他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。

多年前,在北地辽阳城,丐帮最后一任帮主陆十七被逍遥派太微道人所杀,而听闻这月离风,也牵扯在这件事中。

东方复一生坎坷,庶出的身份让他自小不受重视,后来东方世家一夜之间灰飞烟灭,他跟着仅剩的姐姐四处流浪。

后来姐姐结识了丐帮陆十七,由对方送他上了青城山,这日子才终于安稳了下来。

东方复的一生当中,能够被他放在心上真正关心的人,除了姐姐,师父,天泉师兄之外,就是这个仅仅和他相处过短短半月光景的陆大哥。

他不相信陆大哥那样逍遥自在的性子,会去与锦衣卫勾结什么,此事定然也有猫腻,只可惜这件事查起来难度要远比如今查天泉之死高得多。

因此,东方复是有心也无力......

他摇了摇头,将脑海中这些想法暂且压下,对上官北苍道:“还请上官公子指点,贫道该去何处寻这位月离风?”

上官北苍叹了口气:“江湖上多少事都少不了逍遥派的影子,他似乎无处不在,但你若是想要准确地找出他在何处,却也是件难事......或许你可以去北少林走一遭。”

“北少林?为何?”东方复问道。

“北少林如今的方丈灵悟大师,他在入主少林前曾收下了一位俗家弟子,名为霍云起,此人出身曾经威名赫赫的铸剑山庄霍家,这位霍公子如今是家破人亡,但他遭难之前,却在东都同时与天泉道长与那逍遥派月离风都有交集。”

“如此说来,此人便是关键?”东方复眼眸微眯,旋即行礼道:“公子解惑之恩,来日贫道必将报答。”

“这话我记下了,还望道长切莫忘记今日这份人情。”

上官北苍的脸色难得有了几分笑意:“道长如今武功虽还平常,可在下却能看出你天资不凡,如若将来某一日你武功更进一步,还请往江南再走上一遭。”

东方复看着他,这偌大的上官家宅,于对方而言似乎便是牢笼,他似乎有些明白:“贫道明白了,若有那一日,贫道定会来救公子出此困境。”

“哈哈,我逃不掉......这辈子都逃不掉......”

上官北苍笑得苍凉,他眼含悲戚地道:“在下只希望道长神功大成之日,能够前来取走我这条性命,土归土,尘归尘,一了百了......”

上官家的确是上官北苍的牢笼,家族里的人都想他死,但有锦衣卫护着,他死不掉,而他自己也不想活,可惜却无法自杀。

他早已经明白,他这一生都已经被朝廷里的那些人定下的轨迹,一旦他选择自戕,坏了那些人的好事,恼怒的锦衣卫立刻就将怒火倾泻到上官家身上。

他想死,却又死不得,只得一日复一日地在族人憎恨的目光中麻木度日。

如果东方复这个外人能够横插一手结束他的性命,倒是一桩天大的喜事。

恍惚间,上官北苍似乎听到了黑暗中的窃笑,那锦衣卫不知是在嘲笑他对上官家的愚忠,还是在嘲笑他寄希望于一个少年的异想天开。

晚风寒凉,月色凄凄,庭院之中,孤独的影子倒映在了墙上,夜还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