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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院的屋子连续亮了好几晚上。

过去收拾的下人回来后对着周围人比划,说那么长一根的蜡烛,全部都融化到底端了,也不知那位岑主簿忙什么忙到那么晚?

是啊,也不知道在忙什么。

只知道隔了几天,岑尧抱着一大堆书,气势汹汹的敲开了刘主簿办公处的大门。

他“扑通”一声把书全放在桌案上,重得连桌子都摇了摇,发出一阵吱呀声,扬得灰尘四起。

就那么生机勃勃的看着你,一脸不服输的气势,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都要从眼睛里射出来了。岑尧抬着下巴说,“抽!所有书都挨着挨着抽,但凡有一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来,你这个月的茶水钱我包了!”

彼时刘主簿正在打瞌睡,他一只手握着笔在纸上写,脑袋却一点一点的,每每快要贴着桌面的时候又能熟练的抬起来一点,然后继续重复这个动作。

那么厚一堆的书猛地放在桌子上,惊的他突然坐直,连瞌睡都吓醒了。

好在一抬眼,不是过来检查监督的大人们,而是岑尧。

“忒吓人!忒吓人!你这小子,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脚步放轻点........”刘主簿嘟囔了一句,他夸张地拍了拍胸口,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
视线却不动声色的在年轻人眼下浓重的黑眼圈上打量了一圈,又看了眼岑尧捏得紧紧的拳头,忽然就乐呵了。

刘主簿摸着胡子笑道,“倒也不用你包茶水钱,老头子我喝的了多少?隔壁茶水房的就够了。”

前些日子这小子被他训斥的气哭跑了,刘主簿本来都以为岑尧不会理他了,谁知这小子今日又过来了。还抱了一大堆书,一副准备的充分十足的模样。

他眼睛一下子就精光冒起,不怪他当初选中了岑尧,上进还努力的孩子谁不喜欢?

他欣赏的,就是岑尧那股子被打不倒,倔强还不肯认命的劲儿。

虽说‘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’,但有时候出身就是决定了一切。有些东西,有人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得,而有的人想要,就得靠拼,靠抢,靠不择手段!

岑尧的身份,注定了他想要出头就要付出比旁人更多一倍的努力。

不仅仅是考试的名次,还有旁人的尊重,以后京中所混交际圈的档次。唯有过厚的自身实力,强硬的个人风采,才能压过旁人对他庶子身份的轻视。

刘主簿沉思的时间太长了,长到岑尧以为他不愿意提问自己了。

他又想起几日前自己愤而离开的场面,那时他满心满意都是觉得刘主簿针对他,看不起他,因此备感屈辱,再也待不下去片刻,骂骂咧咧的就哭着跑开了。

其实岑尧后来回去之后想了想,约莫对方也没有这个意思,全是他自尊心过强,敏感多疑在作祟。他隐隐察觉到刘主簿是有心提点他的,无论是让他背书,还是叫他练字,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总是下意识的怀疑猜忌对方。

他是蜷缩在洞穴深处的老鼠,是长在阴暗潮湿地带的蘑菇,没照过阳光,也没接受过别人对他的好。因此陡然之间有人递过来一份善意,他便吓得惶然不知所措,唯恐对方暗藏着算计,或是要求他剔骨以报。

这份好意太重了,岑尧承受不起。

他宁愿像从前那样,所有人都看不起他,所有人都不在乎他,忽视他,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怨恨别人,可以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独行,不用担心患得患失。

这段沉默的时间里,岑尧一瞬间想了很多。他屡次三番的拒绝刘主簿,还总是一副没大没小,目无尊长的样子,对方不再对他抱有期望,也是情有可原。

“.......不抽就算了,其实我也不是很想让你提问我。”岑尧脸上神色变化了一下,他指骨攥得发白,却故意这么说,好像自己根本就不在意似的。

他伸手要去抱起那堆书,想要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没脸的地方。抱了一下,却没抱动,一看,刘主簿正用一只手压在上面呢。

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岑尧气急,你不抽就不抽,还不准我走吗?

刘主簿笑眯眯的看着他,“这不是还没开始提问吗,你走什么走?哦,我知道了,你个臭小子是不是压根儿就没背过书,现在心虚了!”

他指着岑尧,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,还故作姿态的点点头,好像在说,“休要伪装,老头子我已经看破你的诡计了。”

“才不是!我分明背了的!你都不知道我到底背了多久.......”

岑尧一听他这么说急得眼珠子都红了,这几日的通宵熬夜,艰难背书似乎都还在眼前,他为了将那点破书记在脑子里,熬得人的瘦了一圈,此时哪里听得人反驳他的努力?

刘主簿脸色忽然一板,沉声道,“背了就背了,那就自信大方的表现出来,做什么一副畏畏缩缩的心虚样子?”

“我.......”岑尧有苦难言,他心想他什么时候畏畏缩缩了,还不是面前这老头子,半天不说话,整得他还以为对方不愿意再指点他了。

可还没等岑尧继续辩解,那刘主簿就已经随手拿起了一本书,一副要开始提问的样子,岑尧只得按捺下心中的无限憋屈和诽腹,认真听对方抽的问题。

.

时间渐渐过去,中间陆陆续续有仆人进来添茶,屋内的两人却都沉浸在一问一答中,没有一个人分心。

到了最后,岑尧越答越流畅,甚至刘主簿才开了个头,他就已经能够快速从容的接上下一句。

两人语速逐渐加快,刘主簿越是抽问眼中就越是灼热,他飞快的翻动着纸页,被书本挡住的脸上露出激动到扭曲的神情来。

真是老天保佑,他人都快要进棺材板了,竟然还能遇到这么一个合心意的徒弟!

良才!良才啊!随即他又痛心疾首起来,可惜没能让他早点遇上这小子,好好的读书的料子被白白耽误了这么多年。

而被提问的岑尧,神情也从一开始的小心谨慎,到最后的落落大方,肉眼可见的自信起来。分明思维在快速的运转着,他嗓子也说得发疼,然后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。

岑尧只觉得心头有热血在沸腾,他享受着这种感觉,在他擅长的领域应对自如,这让他有种很奇妙的感觉,但无疑是快乐的。

直到火花“噗呲”的闪烁一声,两人这才回神。

蓦地发现,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起已经黑透了。整整一个下午,他们哪里都没有去,刘主簿一直在提问,整整一桌面的书,全部都被抽完了。

“——很好,没有一个出错。”

刘主簿合上书页,他老人家连着说了一下午的话,声音也哑了,只是那张苍老的脸上却是带着笑意的。

岑尧只觉得在那话音落地的一瞬间,他的审判也结束了,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终于安然的落在了地面。他缓缓吐出一口气,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僵硬。

岑尧想开口说些什么,只是往日伶牙俐齿的他不知为何突然间笨拙起来,他只能连忙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,眼看着刘主簿接下这才心头放松。

在他看来,对方既然肯喝他的茶,说明对他是满意的。

岑尧眼睛珠直溜溜的看着刘主簿,看着对方慢悠悠的喝着茶,慢悠悠的把书放在桌子上,然后慢悠悠的轻咳两声,不禁有些急切起来,恨不得拎着对方衣领让人动作快些。

他还期盼着对方说些别的呢!

比如说他这次的表现如何啊?欸,不说别的,至少夸耀他几句啊!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看完了这么一大堆的书,还能背得极为顺口,这刘主簿怎么都不震惊一下呢?

可任是岑尧怎么暗示,这刘主簿都仿佛没有看见似的,他又忍不住懊恼起来,只觉得对方是不是故意的?

这臭小子,嘴巴都翘得可以挂灯笼了,刘主簿哪能没看见?

只是他觉得岑尧不能夸,夸了就容易得意忘形,因此即使他心里还是颇为满意的,但也并未表露出来。

刘主簿瞥了岑尧一眼,刷刷刷的提笔又写了一长串的书名,递过去,“喏,回去之后把这些也找来看了.........”

“还要看?”岑尧惨叫一声,语气里不自觉的流露几分痛苦。

“不求背诵,只求理解!理解!”刘主簿吹胡子瞪眼道,这才哪儿跟哪儿,就遭不住了,以后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。

岑尧瘪瘪嘴,没说话,但到底乖顺的接了过来。

刘主簿见他这丧气样儿,轻哼一声,又刷刷写了两个题目给他,“这个才是最重要的,拿回去写文章,让我瞧瞧你的水平。”

他这话一出,岑尧的耳朵就竖了起来,他暗自心里得意,打算好好发挥一场,让这姓刘的老头儿震惊震惊。

却听对方继续道,“别写成上回我看见的那种破烂玩意儿,交那种东西上来,老头子我准给你撕了!”

岑尧:“.......”

刚才的所有感激都在这一刹那间烟消云散了,岑尧又黑起脸来。

他咬着嘴,满心恨恨,偏生才受了这老头子的恩情,做不出翻脸就骂人的事情,只能把怒火全往心里咽。

糟老头子!死老头子!

果然什么感激淋涕的都是错觉,他跟这老头子压根儿没有共同语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