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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夜话

周清方牵着子杳的手进了他的院子,他先是问了下人,之后和子杳说,“你娘不在,我们进去。”

他向里面走去,子杳走进院中的八角亭。

八角亭上的美人靠上放着两个软垫,桌子上摆了个棋盘,棋盘已经下了半局,但此时已经陌路,黑子要看就要输了。

棋局停在这里。

子杳手里拿了颗棋子。但她手里的棋子还没放下去,就看到周清方偷偷摸摸地抱了一个坛子过来。

那坛子普普通通,青绿色的坛子上塞了个红塞子,上面也没有写字,但子杳却知道那是什么。

是一坛酒。

酒这种东西,最是俗气不过,也最是风雅不过。贩夫走卒爱酒,高官巨贾爱酒,风尘里喝一杯,清雅里小酌,有喜事时酒,有悲事是也少不了酒。

子杳身为户部尚书的父亲自然也爱酒。

而以她十几岁的年纪,也是喜欢的。

倒不是酒多好喝,她这个年纪,还没喝过几次酒。

父亲偶尔逗她,会给她倒上一杯酒,但母亲是不许她喝的,每次只喝了一点,就会被拿走。

在她年幼的记忆里,酒的味道是苦辣的,喝下去就想吐出来,再好的美酒她也不会品。

可这个年纪,正是对很多事物都觉得新奇的时候。

父亲给她倒了酒之后,她明明不会喝,但偏偏每次都逞能往嘴里灌。

喝不下了也要喝。

之后再被母亲把酒杯拿走。

尤其是她只有几岁的时候,母亲管得尤其紧。

年幼的孩子身子骨还没长成,沾不得酒,父亲又风雅,会用筷子沾一点点喂给她。

那是子杳记忆里罕见的父母之间的争吵。

他们往往都是琴瑟和鸣。

她很少见父母争吵,那之后有几年,她也再没见过酒。

这次,周清方也像以前一样,拿了两个小杯子,父女俩坐在庭院里。天上的太阳逐渐落下去,天色渐渐黑了。

周清方给她倒了酒,“我答应你的。”他把杯子放在子杳面前,“尝一尝。”

“辣。”子杳给了他和前世相同的答案。

前世,她明知酒的味道不好,却还是缠着父亲给她酒喝,父亲被她缠得没办法,最后只能点她的鼻子,“好,等阿砚成人了,我就送阿砚一个礼物。”

在她及笄前夕,父亲送了她一坛酒。

周清方双手搭在桌子上,期待着子杳的答案,听她说辣以后,皱皱眉,“怎么会?”

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,“这是我特意求来的桂花酒。”

他也喝了一口后,闭着眼睛品了品,“齿颊留香,香气悠然。”

说罢他睁开眼,“阿砚不会品,你再喝一杯试试,这个酒要大口喝,你这样喝没有味道的。”

子杳才不信他的鬼话。

但她直接将一杯酒都一饮而尽。

她夜色无聊的时候,就会拎着酒坛子,一坛一坛的喝。但现在这副身子骨,不是她北洛公主喝了十年酒的身子,被呛得直咳嗽。

周清方一甩袖子,哈哈大笑。

子杳一双乌黑的眼珠清泠泠地看他。

看得他干咳了一声,“好了好了,爹爹错了,爹给你赔罪。”

他给子杳倒了一杯酒。

桂花酒酒液清亮,子杳将酒放在鼻下轻嗅,确实可以闻到酒的香气,里面混杂着桂花的香气,清淡又透着些香甜。

周清方说,“这酒要仔细品。”

不同的酒有不同的喝法,自然不都是要慢慢品。

但周清方给她的桂花酒确实就适合慢慢喝。

在一个雨后天晴的午后,自己坐在小园里独酌。

周清方又问她,“怎么样?”

子杳说,“很好喝。”

周清方笑了。

两个人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,不一会儿一坛子酒几乎要见底了。

周清方平日好酒,偶尔小酌,酒量不错。

子杳前世虽然练出一副好酒量,但今生的这具身体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,从小到大也没喝过几次酒,人已经有了些醺醺醉意。

醉意让她有些恍惚。

脑子里曾经的记忆越发地清晰,她就像被脑子里的小人操控了一样,同记忆里一样,问周清方,“你哪里来的酒?”

脑袋里的她说,明明阿娘都将他的酒拿走了。

周清方说,“我偷偷藏的。”

子杳的身体半倚在石桌上,一只手撑着头,“你偷偷藏酒,不怕阿娘生气?”

“嘘。”他做了个悄声的手势,“不要让你娘知道。”

子杳笑了。

太阳已经落下,金色的光芒全都褪去,天上银月升起,洒下一片清冷的月光。

她像是喝醉了的猫儿一样,有些慵懒,“你这么怕阿娘?”

周清方说,“不是怕,是因为我心悦你阿娘。”

就着月色,两个人又碰了一杯。

而后一杯接着一杯。

直喝到后来,子杳喝得身体发软没有力气,但意识又是清醒的,反应过来,“父亲是灌我酒?”

周清方说,“胡说。”

他望月长叹,“父亲是陪你大醉一场。等阿砚过了及笄,就是大人了。”

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。

子杳半趴在桌子上,抬头看他。

周清方目光温柔,“但是无论阿砚及笄与否,多大年纪,都是我和你阿娘的孩子。”

他说,“我不知道你这段日子以来是怎么了,又背负了什么。但是阿砚要记住,无论发生了什么,你都有我,都有你阿娘。”

子杳想说他骗人。

可张了张嘴,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。

周清方说,“阿砚累了?”

子杳闷闷道,“嗯。”

“那阿爹背你回去休息。”

父亲的脊背并不高大强壮,却一如既往地宽厚。他背着她,走着和前世一样的那条小路,在一颗杏树下路过。

子杳从树上扯了片叶子下来,藏到了袖子里。

周清方背着她回了。

她喝得昏昏沉沉,头脑尚且清醒,同时又觉得累极了,闭着眼睛在父亲的背上假寐。

屋中,周夫人将她接了过去,刚碰到人就闻到了一身的酒气,说,“怎么喝这么多酒?”

周清方笑着说,“你不要看你女儿年纪小,酒量好着呢,喝了有大半坛子才喝成这个样子。”

周夫人让人将子杳抬进里间。

周清方没有进去,在屏风外的圆桌前坐下,给自己倒了杯茶醒醒酒。

周夫人没管他,先进去里间,用湿帕子给子杳擦脸净手,同前世一般。

子杳明白,她都知晓。

今生如此,前世也是。

母亲并不喜她饮酒,但前世,她在及笄前夕与父亲偷偷饮了一夜的酒后,父亲将她背回来,母亲没有说责备的话。

她也是如现在一般,接过子杳,帮她擦脸净手,换了衣服,盖好被子。

只是她前世愚钝,眼前的很多事情都视而不见,整日里马马虎虎地过日子。

周夫人把子杳的头发散下,扶着她躺好,“那你就给她喝这么多?她才多大?”

屏风外的周清方安慰她,“无碍,酒是我从普柜大师处求的,是普柜大师送给阿砚及笄礼的桂花酒,阿砚多饮些也无妨。”

周夫人没说话。

安顿好子杳后,摸了摸她的鬓角,“小小年纪,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多心事,还学着瞒着我了。”

她将子杳的额发拢了拢,“睡吧,好好睡一觉,明早起来,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。”

子杳闭着眼睛,呼吸轻缓。

安排好她后,周夫人就去了外间。

子杳一个大活人,折腾着换衣服也不轻松,周夫人坐在凳子上,同周清方说话。

外面说什么子杳听不到了,她的身体开始发热,整个人像抱了个火炉,又觉得眼眶有些湿润。

一滴泪顺着眼尾,流进了头发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