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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州城。

大明镇北大将军王,行辕。

一人盘腿运功,一人静立侍奉在旁。

练功的年轻男子衣着华贵,明黄服饰,绣云龙图景,正是大明太子万历,即镇北大将军王!

受托铜盆的男人,面容肃穆、须发斑白,但眼神坚毅深沉。

即便他正干着家仆用人的活计,却盖不住他久居上位的气质!

“水来。”

万历突然开口,眼睛却还闭着。

他的声音疏远中透着傲慢,果真是把大明北疆总督胡宗宪当家仆使唤。

胡宗宪不卑不亢,稳步走到万历太子身前。

躬身,将铜盆低低的托着,方便万历取用。

万历两眼终于眯开一丝缝隙,从缝隙中漏出的目光,仿佛在欣赏胡宗宪屈尊降贵的狼狈模样。

他抬手,探入铜盆,沾了些水揉搓双手。

“去水。”

万历一声令下,胡宗宪端走铜盆,取来一方薄如蝉翼的丝绸,恭敬的递到万历太子面前。

原本,万历只需接过丝巾,自己把手擦干也就是了。

但太子一动不动,嘴角却向下压了压。

胡宗宪虽然躬着身子,却时刻用眼角余光注意太子的一举一动。

他会意,且毫不迟疑的摊开丝巾,亲自为太子擦净手上的水渍。

“胡总督带兵打仗的本事不怎样,伺候人倒是擅闯得很。”

“莫非父皇识人不明,竟没看出胡总督不是将帅之才,却是后宫总管的大好人选?”

这不是暗讽,几乎是贴脸辱骂。

骂胡宗宪是败军之将,骂他不配当男人,应该阉割之后送进皇宫当太监!

遭受莫大羞辱的胡宗宪,仍保持着恭敬谦顺的模样。

只听他缓缓开口,语气深沉道:“大明有律法,后宫选用内侍太监,需从小近身入宫。罪臣已年过半百,娶妻纳妾数人,生儿育女十几人。按律,罪臣已没资格入宫侍奉了。”

略作停顿,胡宗宪又道:“但不论在宫里宫外,罪臣有幸追随陛下、服侍太子,都是罪臣几世修来的福分。”

他一口一个罪臣,态度又极其恭顺,终于惹得万历太子哈哈大笑!

太子为何刁难胡宗宪?

云州城重整镇北军,万历是镇北大将军王,胡宗宪是他的副手,两人本该默契合作才是。

然而,万历离京之前,曾得老师张居正亲口嘱托:

“胡宗宪者,严嵩之鹰犬也。”

“殿下早晚继承大位,若不剪除严党,便要重复汉孝仁皇帝时董卓的故事。”

“又或是,如今的楚国……”

张居正在云梦山外,几乎是舍命救下万历太子。

纵然万历太子天性凉薄,短时间内也不会忘记老师的救命之恩,对张居正当然是言听计从。

更何况,万历太子早已经视皇位如私物。

皇位都是他的,未来大明的国政权柄当然也是他的。

严党敢争权?

那便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,日后统统清算即可。

于是,刁难胡宗宪,几乎成了万历的日常行为。

“殿下。”

胡宗宪见万历似乎戏耍自己够了,便小心翼翼开口。

“前番,罪臣统兵不利,损兵折将。”

“然罪在臣一人,与那些战死的将士无关,他们家中的妇孺老幼更是无辜的。”

“殿下想要加固云州城墙,只让守城官兵参与工事建造即可,实不必发徭役,让全城妇孺老幼一齐上工。”

胡宗宪说完,满眼期待的望着万历太子,希望从他口中听到宽容云州百姓的话。

然而,并没有。

万历面色转冷,目露凶光。

“胡宗宪。”

“罪臣在!”

他心中暗道不好。

大明官场有不成文的规定,上下级之间的称谓,下级称呼上级当然极近恭维奉承之词。

但上级称呼下级,也不会太过折辱对方,多以‘字’、‘号’称呼,以示亲近和信任。

直呼其名,却是如唾面般的羞辱!

胡宗宪在心中哀叹,更不得不双膝弯曲,重重的跪在万历太子面前。

“胡宗宪,如今是在军中,你莫非忘了?”

“孤不但是大明太子,更是统帅四十五万大军的镇北大将军王!”

“云州城一切军政要务,本大将军王奉皇命,一体节制!”

“云州城刚刚经历大战,城墙破损、防备废弛。”

“不动大工程,如何加固城防?不调用全城百姓,如何能在最短时间内重整防务?”

万历咆哮着,唾沫星子飞溅。

“不依托坚固的城防,孤如何率领你们这群残兵败将,杀退城外的三国联军?”

“你说!就让你这个败军之将来说,孤该怎么办!?”

胡宗宪跪着,身体在叫骂声中渐渐卷曲,最后额头触地,由跪改为跪拜。

“一切……全听太子……大将军王的,罪臣不敢有异议。”

这是胡宗宪今天在万历太子面前,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然后,他久久的保持着跪拜姿势,直到万历太子冷笑离开。

镇北大将军王的行辕,万历每天只待一盏茶的功夫。

有四十五万大军固守城防,云州城内仍是一片歌舞升平。

比起枯燥乏味的大将军王行辕,城南玉带河中的楼船画舫,相较有趣得多,已然是万历太子在云州城的新宠。

“督帅!”

“督帅,您这是干什么!?”

万历走后,镇北军众将见胡宗宪迟迟没再出来,便担心的摸到行辕外查探。

胡宗宪缓缓站起身,又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。

站着的胡宗宪,身形笔挺。

面对下属众将,他仍是统领北疆重镇、威严不可轻犯的督帅。

“督帅,太子又给您气受了?”一名将领虎目含泪道。

“住口!”

胡宗宪只用两个字,一个眼神,便让身边所有气愤填膺的将军们安静下来。

“这里是军中,你们忘记军法了吗?”

“他首先是镇北大将军王,然后,才是我大明太子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众将垂手,声音整齐但沉默的应下。

“刘显,你自己下去领二十军棍,长长记性!”

那位名叫刘显的将领没有迟疑,立刻领命退下。

没一会功夫,行辕外就传来军棍沉闷的捶打声,却听不见刘显的惨叫。

但众人知道,刘显一定被打得很惨。

只是和不久前的败仗比起来,和战死的袍泽比起来,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?

“督帅,城中遗孀服徭役的事,大将军王同意免除了吗?”另一名将领小心试探着问道。

胡宗宪眼中泛起一丝苦涩。

他摇了摇头。

“可是……”

这名将领还想说些什么,却被胡宗宪用眼神制止。

“放心吧,本督还有安排。”

“徭役虽然辛苦,至少还能活着。”

“本督带兵多年,总算还有些积蓄。把这些钱散尽,给遗孀们补贴家用……聊胜于无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