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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中有了目标,顾同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心都飞到了窗外,他的同学们也因为祝缨回来了的消息大部分心不在焉的,连赵苏一个平时冷脸的人都因为“进京读书”这个事儿心神不宁。博士维持了好几次纪律,最后自己也放弃了,将书一丢,道:“你们自己好生温书。”

博士和助教也在私下嘀咕,他们也去吃了给祝缨接风的酒席,更是知道了“绯衣”,凑一块儿说了好几天了。

师生都无心,一起将这一天乱七八糟地搪塞了过去。

老师不管了,顾同更是在心里想了许多事儿,晚上一放学就回家去找祖父。

顾翁正忙着盘点自己手上的田产,种地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他呢?不是他非得掐尖好强,谁叫他既是乡绅,眼光还准,没想跟县令掰腕子呢?当然伪报田亩这种事儿他也干一点,这不落祝县令手里了么?行,再吐出来一点,就说是新开荒的呗……

多报一点,就能多得一点粮种来种植。私下弄些麦种来种也可以,但是后续可能得不到县衙的帮扶。顾翁的小算盘也打得叮当响。现在没功夫理会孙子。

吃晚饭的时候,祖孙俩各有心事,顾同发现了祖父的样子,心道:不知道又在弄些什么鸡毛蒜皮了。

吃完了饭,他跟在顾翁的身后到了顾翁的小账房里,顾翁转身看到了他,问道:“你来做甚?有事?”

顾同是顾翁孙辈中最得意者,顾翁对他也比较的宽容,招呼孙子一同进屋坐下,摇着凉扇问道:“有什么事只管说,不要吞吞吐吐的!你闯祸了?”

顾同道:“阿翁,我想跟着县令大人做学生!”

“这是好事呀!”顾翁眉花眼笑的,这个孙子可真是让人省心嘿!读书又上进,“咱们家的家业眼看越来越兴旺,就差你能选个官儿啦!给县令大人做学生,必是比旁人更容易些的。这可是家里百代的基业呀!”

顾同心里的白眼翻上了天,心道:官儿是想做就能做的吗?咱们家,不,整个福禄县都多少年没出个正经官儿了?您老想得也太好了吧?

顾同道:“那您同意了?”

顾翁道:“当然!好孩子!你要多多努力呀!我老了,光宗耀祖就靠你了!你爹和你叔叔、兄弟们都不如你机灵,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呀。嘿嘿!”他招招手,“过来过来,来看看这个。”

顾同上前了两步,顾翁打开一个暗格,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包银钱来,说:“只要你好好上进,要走什么门路,我都舍得起。”

顾同皱眉道:“不用钱!县令大人一向提携后进,也提携百姓,才不会为钱干没谱的事呢。”

“哎~当然当然啦,除了他,还有别人呢?你只要记着,只要你有出息,什么好事都少不了你的。”

顾同道:“那您答应了?!”

“当然了。”

顾同恶作剧般地笑笑:“好嘞!那我明天就跟县令大人说,您答应我转科了,再去学里向博士请示,转个明法科!”

顾翁一哆嗦,手里银的铜的落了一地,叮叮咣咣的,外面仆人听到了往这里跑:“出什么事儿了?”

顾翁大声道:“没事!不用进来!”

他惊疑地看着顾同,问道:“你发的什么昏?”

顾同道:“啊?什么昏?”

“你少给我装傻!”顾翁顾不得拣地上的钱,颤抖着手指指着这个孙子,“你为什么要转科呐?!”

顾同理所当然地道:“给县令大人当学生,还是明法科的更好些。您近来不是总念叨着什么‘绯衣’‘绯衣’的吗?县令大人的绯衣也是从明法科来的,出身哪有那么多的要紧?要紧的是有本事!”

“胡说!科考正途,还是以六经为要!否则天下学府为何皆以圣人之言为准?耕读耕读,家里耕别田,你好生读书做官!休要再想其他!你要是敢胡闹,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一文钱!说!是谁勾的你转科的?我与他理论去!是不是你最近新交的朋友?那个什么什么叫谭什么的小子?我要问问他安的什么心!”

顾同道:“我自己的主意,您就跟我理论吧。”

顾翁气得眼睛发直,嘴里念念有词,道:“反了,反了!”

顾同打小因为聪明又长得还端正,也是被家里人惯着长大的,并不害怕这位祖父,反而说:“反什么?难道明法科不是正途?我与您老去县令大人那里理论好了,您要能当着他的面儿说,明法科不是正经营生,我就服了您的胆子了!”

祖孙二人一个威胁要断了生活来源,一个威胁要跟县令告状,顾翁被气得一抽一抽的,捂着心口往身边的椅子上一倒:“哎哟哎哟,造孽呀!这是中了什么邪了?!”

顾同惊慌道:“快来人!阿翁中邪了!”

顾翁蹭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,逮着他的头一阵敲:“你说谁中邪?你说谁中邪?”

顾同抱着头道:“在家里说县令大人的不是,当然是你啊,阿婆!快来啊!阿婆!”

顾翁气得两眼发黑,又要接着打他,顾同的叔叔、祖母、家里仆人一致进来将祖孙二人隔绝了。顾同的祖母与仆人把顾翁扶进卧房,顾同的叔叔低声问侄儿:“你阿翁怎么了?是不是你气的他?”

顾同看着叔叔,低声道:“二叔,我想转科。”

二叔道:“什么?你阿翁一心想要你……”

“他想呢,能成么?”顾同道,“二叔,你最疼我了,帮我劝一劝嘛!”

二叔犹豫地说:“我可劝不动,他最疼你了,可见不得你这样。”

顾同对二叔一阵作揖:“二叔,你帮帮我,帮帮我嘛!”

二叔道:“那好吧。”

顾同与二叔一同离开了小账房,他回了自己房里,心道:你们答不答应的,这科我都转定了。大不了我从县学里退出来,跟着县令大人当个学生兼个书僮都行。我看他也没书僮,就跟随了又怎样?

经了今天,他更加觉得祖父的主意并不高明。自己只是转个科,又不是出去吃喝嫖赌,就要被威胁着断了月钱。祖父呢?明着也算识些大体,暗中也没少有些晦暗难明的算盘,就这样,还想县令大人给他把孙子扶去当官儿?

都不说福禄县这考试的水平,就说人情,你都不听话了,凭啥觉得县令会听你的算盘啊!!!

那一边,顾翁也是越想越气,他以为这个转科的事儿已经过去了,祝缨自己都不提了,没想到祝缨一朝领回件绯衣,他正高兴呢,他孙子要造反了!

顾翁本来没想过让孙子做官的,可是,这不是……有个能干的县令么?福禄县整个儿都向好,眼看宿麦也能种成功了,他的家业会更加兴旺的。有钱了就想有权,家里有田了就想出个官儿,这要求也不过份!

他躺在床上,对老妻道:“可不得了!现在孩子主意怎么这么大了的?都是你惯坏的他!去把他锁在房里,叫他闭门思过,不许出来!老二,你明天去学里,给他请假!”

顾同他二叔刚好进来就听亲爹又给他派了个活,他弓身上前,道:“爹,阿同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呀……”

“呸!”顾翁啐道,“他小孩子家懂什么?你竟然也听他的?你白活这么大了。”

二儿子挨了一口,低声道:“可咱们县令大人不也是明法科么?您瞧……”

顾翁冷笑道:“别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!打小我看着阿同好,你们就都说我偏心,恨不得他学坏了!外人不是仇人,自家人恨起来才是真的恨呢!就怕自家人比自己好了!”

“哎呀,死老头,你说什么呢?”一旁老妻听了不乐意了。

顾翁道:“你们都别想了!我定的,不许改!”

二儿子低声道:“他一心仰慕县令大人,要不,您找县令大人说说,请县令大人劝劝他去?总怄着也不是个办法,一天两天不上学,十天半个月的不去,学里该追究了。”

顾翁道:“你也滚出去。”

二儿子只得抱憾离开。

老妻低声埋怨:“你怎么那样说孩子呢?不管哪一个,不能好好说么?”

“还要我求他们不成?明天就去见县令大人!睡觉!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顾翁说的时候硬气,可是顾同安心睡了一晚,他却气得半宿没能睡着,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饭也吃不下就想去县衙。

在家气冲冲,出了门越近县衙他的脾气就变得越好,等到了县衙求见的时候,又是一副很温和的样子了。等看到祝缨那张看不出想法的脸,顾翁语带谦恭地说:“大人,麦种如何分,小老儿不敢置喙,这麦子怎么种,您是不是要教导我们一些?”

祝缨道:“顾翁等不及了?我也才种了一年,今年不定能种成什么样子呢。所以我想,真士绅们应该为家乡多出些力,才找你们先种。”

顾翁笑道:“大人定的事儿,准是极好的。”

两人互相客气了一回,祝缨道:“一两句说不清楚,等我从州府回来,再与你们细说。还有什么事吗?”

顾翁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,外面小吴跑了进来:“大人,顾小郎君求见呢。”

祝缨询问地看向顾翁,猜到应该是为了转科的事儿,她现在对顾同转科的想法是一点也不迫切的。当然,顾同想考进士是真的挺难的,今年那个去国子监的机会她又给了赵苏了。

她说:“今天不上课么?请进来吧。顾翁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顾翁哑火了,顾同却跑了进来。他看着还挺整洁,祝缨细看却发现他后背上有点灰尘,头上的帽子也有点脏了,心道:这是被家里锁起来之后逃过来的吧?

顾同是跳窗跑路的,还差点崴了脚,二叔不是真心要拦他,他意思意思跟家仆周旋两下就跑出了家门。

祖孙俩在祝缨面前大眼瞪小眼的。

祝缨道:“你怎么不上学?”

顾同当地一跪:“大人,学生想转明法科!学生觉得明法科顶好的!读明法科也不耽误学生读经史!我的《春秋》也已通读过一遍了。”

顾翁响亮地抽了一口气,祝缨问道:“顾翁?”

顾翁左右为难,小兔崽子是真的被惯坏了,硬是不怕他,还敢跑。祝缨他又得罪不起,不敢揭人家出身的短。顾翁肚里一肚子的计划,底子里还是怕县令的。

祝缨却很宽和地道:“你先起来,有话好好说。”

顾同也机灵,并不提自己之前已拜访到祝缨的事儿,只说自己的盘算:“大人容禀,大人一向宽容待人,不会说学生功利。学生想,明经、进士应考者众多,出头也难。福禄县乃至整个南府也无甚全国闻名的大儒,如何能出息?多少年也不曾有一个经明经、进士出仕的人了。明法科却有大人指点,学生请大人不要嫌弃学生驽钝,许我转个明法科,好向大人请教。一个人能做的有限,但是能够出仕,就能像大人这样帮许多人了!”

祝缨看向顾翁,问道:“顾翁的意思呢?”

顾翁支支唔唔又说不出话来,祝缨笑道:“看来顾翁还是有所犹豫的,顾同,你先跟小吴去洗把脸。”

顾同微微一顿,将两个人都看了一眼,道:“是。”他捏着两把汗,将赌注压在了祝缨的身上,他希望自己心目中才树起来的榜样不会让自己失望。

孩子一走,顾翁就开始大口喘气,一副被气得不行的样子。祝缨道:“我以前问过转科的事儿,都过去这么久了,他怎么又想起这么一出来了?嗯?”

顾翁苦着脸说: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。大人,您看这孩子……”

祝缨道:“年轻人可贵之处就在于有一身的锐气,没了锐气,人也就没意思了。我知道你们的心意,还是想走最正的正途嘛!”

顾翁赶紧连摇双手:“不敢不敢,不是!小老儿的意思不是说明法科不好,是他已读了这么多年了,再一转又要耽误功夫了。”

祝缨道:“他还年轻,倒也耽误得起,这样吧,就让他先跟着我一年,走走看。合适了就走下去,不合适,我重给他一条路。要不,你给他安排?”

顾翁道:“不敢不敢,就听大人的。”心里把孙子骂个半死,又不敢怨祝缨。

祝缨把顾同叫了过来,道:“给你阿翁道歉,你气到他啦。”

顾同心中祝缨是可靠的,可是居然让他跟祖父认错,他心里失望极了,只对祖父深深一揖,要他认错那是不可能的。顾翁心里对这孙子也是不满了,他拂袖而起,对祝缨一拱手:“我是管不了他啦,全交给大人了!”

顾同心中骤然一喜,直起身来看顾翁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,惊喜地看向祝缨。祝缨道:“你可以先试一试,一年后要是没个成就,就老实跟你祖父回家去。”

顾翁道:“我才不要他呢!”

顾同对顾翁道:“那我要您。”

顾翁气得将胡子一吹,向祝缨匆匆道别!

顾同左顾右盼,在留下来还是陪着回家之间作选择的时候顾翁已走远了。他就当这是天意,顺势留了下来,凑上前道:“老师,为什么是一年啊?”

“忤逆可是重罪。他只要一句话,你辩解就坐实了与祖父口角反诉祖父陷祖父于不慈确实不孝,不辩解就是认了。你怎么办?”

“呃……”

祝缨又将一本书塞给了他:“礼之所去、刑之所取,你是不是只背了这八个字,没懂其中的道理啊?先把这个给我再读一遍,再去习律条。之前告诉过你们这是王相公一生的学问,你都学到哪儿去了?不会以为这就是总结的经史礼仪吧?你要真是这么想的,那你确实不适合考明经、进士,你考不过人家。”

耳目一新!顾同道:“是、是这样吗?”

祝缨歪头看他,顾同老老实实地捧起了书,道:“是。那,县学里?”

祝缨道:“你要是现在转了科,想再转回来就难了。”

顾同道:“我不后悔!本来我们家、全县,也没个读书能出来的人呢!”

祝缨道:“行。”

顾同高兴地笑了,又疑惑:“学生这就成了?您收下我了?怎么就……成了呢?”

祝缨道:“这有什么好奇怪的?你是福禄县里第三个自己个儿来找我的。”

顾同好奇地问道:“前两个是谁?”

“赵苏、苏鸣鸾。”

顾同不掩饰地皱皱鼻子,显得与赵苏不是那么的合拍,祝缨也只是笑笑,道:“去温书吧。”

“是。”他又添了一句,“我不会跟他斗气的。”

祝缨对他摆了摆手,顾同抱着书轻快地走了,一路上有人问他怎么不去上学,他说:“我阿翁让二叔给我请假了。”

一路走一路说回到了家里,迎面就飞过来一根拐杖。顾同抱着书闪到了一边,笑着说:“阿翁莫气,以后有好事呢!”

顾翁虎着脸,道:“你出息了,敢拿外人压你阿翁了!”

“大人现在是我老师了,不算外人了吧?”

“你拜师?敬酒了?孝敬了?跟着了?他给你什么了?待你跟赵苏那么近了?”顾翁一连串的发问又快又急,然后说,“以后不给他月钱!”

顾同想了一下,道:“也行。”他回了房,将铺盖一卷,扛着就打算去县衙。顾翁怒道:“那也是我的!”

顾同把铺盖也放下了,开始解腰带脱衣服。顾翁道:“你要干什么?”

“这也是您的……”

那不能叫他裸-奔,顾翁说:“滚!”

正中顾同下怀,他正愁没个理由能赖在县衙跟老师多混一阵儿呢。他抱着书又滚回了县衙,重新站到了祝缨面前。

祝缨将他上下打量,道:“顾翁怎么突然脾气这么大了?”

顾同道:“您惯的呗。就觉着您总会给县里各种好处的,就算咱们读书再不如别人,非得考个进士,您也能给弄上。想什么呢?不是,老师,我不是说您不行。”

祝缨默,道:“小吴,拿我帖子去顾家说一声,人我先留下了,向顾翁要点食宿费。”

顾同睁大了眼睛,祝缨道:“你真想跟你祖父现在闹掰呢?”

顾同道:“要不您跟养我几年吧,别跟他们要钱,这样我就能少欠他们点儿了,以后少受点儿辖制了。天地君亲师,您得护着我点儿。”

“小吴,跟顾翁说,人我留着住几天,过几天让他回去请罪。”

“是。”

顾翁无奈,他也知道祝缨的“好脾气”未必就是真的“好”,孙子就先放那儿也不算太亏。心里终究是有了个疙瘩,将次子家的一个孙子又带在了身边。这孩子与顾同不能说截然不同,但也区别明显。样样比顾同都要差一点,但是有一个顾翁特别需要的特质“听话”。

顾同再回家的时候,就看到自己堂弟扶着祖父出现了。他也不嫉妒,很平和地跟顾翁行了礼。

顾翁道:“这是什么大官人回来了?”

顾同笑嘻嘻地道:“阿翁别生气,我来取铺盖,以后就少在您面前惹您生气啦。”

他二叔上前劝道:“你怎么与你阿翁怄起气来了呢?哪有不在家住的?”

顾同道:“二叔,老师的义子要去京城了,我当然得伺候老师啦。老师管学生吃住,不是理所应当的吗?”

二叔惊疑地问:“赵苏?他上京干嘛?”

“他是老师义子,老师要送他上京去国子监。”

顾翁猛地坐了起来,眼神不定地打量顾同。顾同道:“我去取铺盖啦。”顾翁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,忽然说:“取五贯钱给他。”

“阿爹?”

“咱们家的人住到县衙里,不得有钱上下打点?算了,等会儿我自己给县里送过去。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顾翁想再见祝缨一回,哪知顾同回家取铺盖到县衙,祝缨安排了他的住处后就离了县衙往州城去见鲁刺史了。顾翁扑了个空。

见鲁刺史之前,她先去了府城,看看上司要不要一同去。照常来说,聚一聚是应该的。哪知上司这回没病,见了她之后先是默默无语,继而说:“你自己先去吧。”

祝缨问道:“可是有什么事么?”

上司心道,有你在,刺史大人的心情就会不好,谁想在刺史府里多呆?找骂吗?

上司知道,鲁刺史这几个月被祝缨又气得够呛。他说:“你沾了些官司,刺史大人明明有回护之意,你怎么也不领情?这可不好。”

祝缨道:“啊?我知道刺史大人回护之情,只是又被朝廷给叫了去解释,这才回来呢。这不是想早去几天,好向刺史大人当面道谢么?”

上司深吸一口气,道:“你们都是好汉,你先去吧。”他要踩着点儿过去!这破地方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!

祝缨道:“是。”

祝缨说的是实话,阮芝和樊路来的时候鲁刺史是确实有回护她的意思,不管这意思有几分真心,还真是派了人一路跟着了。她也确实想要向鲁刺史道个谢的,此外又有种麦子的事儿她也有个预案。鲁刺史愿意体谅就体谅,不愿意那她也没办法,只好依旧自己玩儿了。

出了府衙,她没有马上离开,而是在驿馆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,让小吴去把在府学里上学的赵振和甄琦都请来一起吃个便饭。

小吴去了半晌,只有赵振过来了。祝缨问道:“甄琦呢?”

赵振摇摇头:“他读书太刻苦,不与我们一处,刚才没找到他。您叫他他也不会来的。”

祝缨问道:“怎么说?”

赵振道:“他太想考好了,这样吃一顿饭也嫌浪费功夫。”

祝缨再问,赵振才吞吞吐吐地说了,甄琦近来过得不是很好,在福禄县,他是个鸡头,在南府,差不多是个凤尾。府学的老师比县学是强很多,但是赵振说:“比起您给咱们讲的王相公的文章,那可就差远了。都是剖析经史,他们要是能讲得好早当相公去了。真想回家啊……”

他只是叫唤两声,并不想真的回去。因为除了那点讲义,别的方面府学还是占优的。他家又供得起他的开销,在这儿感觉还凑合。

甄琦的情况特殊一点——他长得不好看,以貌取人在哪里都是难免的。如果一个学生,穷、学习不是名列前茅、长得还不好看,又不大会打架,也没什么势力。

祝缨道:“是有些艰难的。”

“犟呢,我说我与他一同吃住,他说不肯占我便宜。就天天闷头苦读。”

再提就没意思了,祝缨道:“你呢?”

赵振突然觉得压力有点大,他本来比甄琦成绩差些,准准的挂车尾的,胜在心态一直很平和,在府学这些日子竟有了点长进,还被老师夸了两句。但是成绩确实称不上优秀,甚至混个良好都勉强。

祝缨道:“才刚上没多久,不急。”

“哎!”赵振高兴地答应了。

吃完了一餐,祝缨让人拿出些钱来给他带走,又让他再带一份给甄琦。赵振道:“大人放心,我一定带到。”

祝缨又在府城住了一晚,往同乡会馆看了一回。那里橘子也还剩一点,不过不多了。祝缨问了价,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按个卖了,竟也有人买。有个财主的母亲还愿,三十文一个就买了一盘去供给佛祖了。

祝缨心道:还行。

次日动身赶往入州城去。

到了州城,她还是住驿馆的。这一次到州城比起之前她也是诚意十足。依旧是准备了一些礼物,虽不贵重也是人人都有。给鲁刺史准备的尤其用心,还添上了她从京城带回来的一些东西。

帖子递上了,她没用在刺史府多等就得以入内见鲁刺史。此时是六月二十七,她算提前三天到了。她估计别的知府、县令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时间到,但是她能够第一时间见到鲁刺史,可见是上了鲁刺史的单子了,是不是黑名单不好说,刺儿头的单子上得有她一个。

她仍然毕恭毕敬地拜见鲁刺史,鲁刺史的声音也听不出喜怒:“来了?坐。”

祝缨谢了座,很乖巧地坐下,然后开口向鲁刺史致歉兼道谢:“早该来拜谢大人的,不幸沾了些麻烦须得往京城去解释,延宕至今,不胜惶恐。”

鲁刺史心道,你还悠闲自在的在县里多玩了十几天才动的身,你当我不知道?

他说:“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么?与你无关有什么好惶恐的?”

祝缨道:“给大人添麻烦了,劳大人又特意派了康大人跟随回护,大人恩情我岂能不知道呢?”

鲁刺史道:“你得赐绯衣才要谢陛下的圣恩,怎么不穿来呢?”

“您这一身才是真的,我那一身还是‘假’的,不敢夸耀虚荣。”

一旁侍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,就见鲁刺史跟个假人似的,祝缨也越来越像个假人。两人说话的内容都很友好客气,口气了也没有嘲讽的意思,气氛不知怎的就还是很让人害怕。

鲁刺史道:“怎么是虚荣呢?你不是种出麦子了?”

祝缨道:“那是侥幸,不敢居功。案子压到了头上,只好先寻摸些东西带上想着能挡一挡。究竟能不能推广成了,现在还是未知,故而不敢先向大人禀报。哪知情势所迫得用着它,仓促间就带到了京城……”

鲁刺史挥手打断了她的话,道:“事情过去了就好,你又不曾犯法,不必再提。”

祝缨道:“下官已奏请再任三年,以后还请大人多多赐教了。”

鲁刺史他心里有点堵,但也知道不好跟这个人杠下去,他温和地说:“年轻人,日后必有作为。”

祝缨也很无奈,她不太想得罪鲁刺史的,鲁刺史这个年纪、这个品级,弄不好就能进京在哪个部里有一席之地了,到时候她还是个地方官。不怕他,但也麻烦,最好能维持一个“相敬如宾”。

事已至此,却又不是轻易能化解的了,她也只好礼貌地向鲁刺史告退。

两人心情都不怎么美妙。

出了刺史府,祝缨回望了一眼刺史府的朱门,心道:得再做点打算了。

小吴在外面牵着马,一见她出来就跃跃欲试:“大人,咱们再去珠市?还是去看看宝石?”

祝缨道:“走!换身衣服,去珠市!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憋了一阵气,祝缨决定多称点珍珠!

主仆二人到了珠市,这回小吴不想拣漏了,祝缨却有了点“抢购”的心思。她之前买过几次珠子,认识了一些贩卖的商人,直接去信得过的商人那里去要买。

商人抄起一把散珠,笑道:“官人来啦?您瞧瞧这些!”

祝缨低头,看到了牌子上的价格,问道:“你这涨得有点凶啊!”

狗日的!价格翻了四倍!这是要抢钱吗?

商人陪笑道:“官人许久不来我这里,或许不知道,行情变啦!”

小吴道:“你休要骗人!不要看着咱们总往你这里买,你就要杀熟。”

商人不慌不忙地道:“不敢、不敢!您往哪家去看,也都差不多是这个价。官人或许不知道,如今珠子的市价有点乱的。以往,咱们只看珠子的成色、大小、圆不圆。可就在前几个月,京里忽然派了使者来,连不圆的珠子都要。他们带了几个匠人,一看那手就知道是大拿!哎呀,他们不但让我们这些人拿珠子去挑,还往产珠地亲自选哩。”

祝缨心里暗叫不妙,道:“怎么说?”

“以往,有些不像样的珠子原地就扔了,或者凑一起按斤称了。现在那样的珠子也都有人要,越奇形怪状的越好,拿去镶了首饰,哎哟,还怪好看的!这不,听说京中有贵人喜欢,刺史大人也就使人拣选些好的贡上。您瞧,那边也有几家做珠宝的铺子也有师傅过来挑珠子呢,大家伙儿也就,咳咳,奇货可居了。”

祝缨道:“也不是所有的珠子都能用的吧?”

“可说呢,可是大家伙儿都觉得自己的珠子是奇珍,就是涨,同行涨了咱们可不敢不涨。小人说句话,官人莫怪。亏得市面上还更认走盘珠,现在这些不圆的价还没上去,它们还是看工匠手艺才能要上价。不过呢,小人估摸着,以后还得涨,涨个差不多了才会落一点,最后看它长的样子。特别奇异一眼能认出像什么的,最贵,其他的才会便宜下来。您要现在买,就这个价儿。要是看中了什么,千万别跟我说,跟我一说,我就忍不住要接着涨价了。”

珍珠这东西一般人也不大消费,能用的都是小有资产的人,它再贵也不耽误百姓吃饭。所以这价格真就见风涨也没人管的。

因为异形珠的价格极不稳定,带着走盘珠的价格也跟着不稳定了起来,反正是都不太便宜。只有个头小些的圆珠子目前的价格比去年要降了一点。

祝缨估计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钱,什么百八十斤的是别想了!

她不动声色地说:“我要磨粉的,也不用细挑,先随便买点儿吧。小个儿的圆珠给我来一些,要个头差不多的。”

商人笑道:“使得!”一边给她称珠子、拣珠子,一边说,“官人实在人,又识货的老主顾,小人也不算你高价,这几颗算是小人送您的。今年小人算是年景好,一样的货,利更厚些,真要多谢京里的匠人,还能想到这样嵌珠宝的法子哩!”

祝缨道:“是哈。”

主仆二人提着小袋子的珍珠回到了驿馆,小吴低声说:“也不知道是谁……”

祝缨看了他一眼,小吴恍然:“不会就是您去年弄的……”

意识到可能戳了上司的痛处,他垂下了脑袋,跟只雨打了的鹌鹑似的不再说话。

祝缨心道,算了,我还是种地去吧,不过圆珠买得倒是划算了,正好送岳夫人生孩子。这一次的礼物又有着落了!

珍珠囤货不成,祝缨也不难过,到了六月三十这一天她还照旧去刺史府汇报。今年大家看她的眼神又有点不同,从御史台全身而退,还献麦了!还有绯衣!

鲁刺史面前,大家不敢拿她的绯衣说事,心里却是有些佩服的。等她汇报完了,大家也不好明着夸她,只有鲁刺史夸赞了她两句。又说她“不骄不躁,愿为百姓福祉留任福禄县。”让其他人也要向她学习,不看自己仕途,却是真正的心系百姓。

众官也一阵含糊地附和,许多人想的是:不,我还想升官,还想去繁华的地方。他干这个是有回报的,咱们不是。

邻县的县令不知道是不是傻,道:“你种得好些,也给我些麦种,如何?”

祝缨道:“好。”

苗县令咳嗽一声,道:“二位这些事情不如私下细细的商讨,反正你们离得近么。”

邻县的王县令道:“苗兄说的是!祝兄,等会儿我找你去!”

祝缨道:“好。”

等所有人都汇报完了上半年开始说下半年计划,祝缨的计划就是再种个宿麦,也不提橘子的事儿。

鲁刺史以前喜欢开会,现在开会开得挺闹心,又忍不住还想开。将其他人挨个点评一遍,再说祝缨给驻军发钱的事办的不太好:“以后行事要慎重。”就让散会了。

王县令与祝缨一同离开,苗县令留了下来,陪着小心对鲁刺史道:“大人,这种麦推广的事儿,一个县也不能叫广呀!您是不是得将这事儿管起来?不然得多少年才能干成呢?”

鲁刺史凉凉地看着他,苗县令道:“下官的一点浅见。本地以往也不见种麦,可见本地是不太适宜的。他偶然种成了,贸然推广恐怕也难,或许本地就不宜栽种呢?还得您来主持大局。”

鲁刺史没好气地说:“他奏请连任了!多少年能干成?那我不知道!我只知道他能把我送走!”

苗县令轻轻吁了口气:“是个厉害的角色呀,肯在福禄县一干六年不怕回不去。”

鲁刺史心情本就不好,说:“你也回去吧!”他心里又把祝缨给记了一笔,这小兔崽子,怪恶心人的。

恶心人的小兔崽子跟王县令协商,只要上头一开始推广,王县令那儿她派人去教授种麦子。王县令满意地离开了:“你可快着些呀!我还等着呢!”谁不想多有些粮食呢?

祝缨道:“好。”

王县令道:“哎,你跟刺史大人怎么回事儿?可不能再犟下去了啊,他是刺史,随便给你个小鞋就好了。就说种麦,也得人家不给你使绊子呀。”

祝缨道:“我前几天好好跟大人道谢了呢,他也没生气。”

“那就好!”王县令这回真的离开了。